第322章 是福是祸?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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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穗村的夜空仿佛格外澄澈,一片墨蓝的天幕没有杂质,缀着些疏朗的星子,相得益彰。
月光象一层薄纱铺在草地上,十数顶橄榄绿的帐篷整齐排列,帆布在夜风里偶尔发出轻微的簌簌声,帐篷门帘的缝隙间漏出昏黄的马灯光,在地上映出一小片暖亮的圆斑。
楚瑶半蹲在卡车车厢后方,借着那点光亮清点着最新送来的一批药品。
手上动作不停,指尖在药盒上数数点点,嘴里小声嘀咕着一个个数字,一箱药两遍数下来的数量居然对不上,这让楚瑶感到有点苦恼。
这一晚上下来,她的思绪一直不太集中,总是有一幌没一幌地想起下午发生在高粱地旁的那段对话。
上一世的同一时间,作为一个同样身陷囹圄的人,楚瑶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向他人伸出援手的人,毕竟她连自身都难保。那时,她冷眼看着周小贝被她妈妈从村口拽了回去,冷声劝着守在村口的孟呦呦趁早放弃幻想,并笃定道:“她不会回来的。”
可这一次,当她得知周小贝的老师被她妈妈赶跑了那一刻,楚瑶想也没想地跑了出去,想要将人追上,想要替小贝挽回些什么。
楚瑶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她这样做……“你确定这是在帮她吗?你有多确定呢?”这几个问题便接连朝她砸来,直击人心最薄弱的地方,不可避免地对楚瑶造成了触动,砸得她晕头转向,不知所以。
“不要盲目插手他人的人生决择”,面对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观点,楚瑶几乎找不到任何说辞可以反驳对方。
这时候的楚瑶还没有意识到,之所以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据点去反驳,无非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认准的方向。
好比一瓶牛奶和一瓶色素饮料放在你面前,大家都劝你喝牛奶,说它有营养对身体好,你却暗自思忖着,试图找出色素饮料的优点来,左不过是因为心之所向。
直到第三遍点出的数字和前两个没一个对得上,楚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然后用力晃了晃脑袋,试图将脑中的纷乱尽数驱逐出去。她静下心来蹲在箱子旁,专心致志地开始数第四遍。
待楚瑶将确认无误的数字记在清单册上,合上了药箱盖,正准备去开下一个箱子时,脑子里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:“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?”
短暂惊讶了一瞬,楚瑶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出自谁之口。
“楚瑶,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?”宾馆的双人房内早已归于黑暗,女孩突然出声打破一室寂静:“不是因为霍青山的关系,而是因为……你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,对吗?”
听到声音,楚瑶立刻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,抹去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泪。
“又或者说,你觉得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,太想当然了,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傲慢?”孟呦呦轻轻追问道。
是的,上一世的楚瑶曾经一度觉得孟呦呦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姐。“她”的身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,和一种没被污染过的纯净。这种特质太刺眼,也太残忍,天真得愚蠢,单纯得好笑。
一个没有真正尝过人间疾苦的人不足以去谈世间百态。
但她当然不会承认,更何况是当面向对方承认——我真的觉得你很自以为是!
这时,另一侧的床上载来细微动静,女孩许是翻了个身,侧躺着面向她的方向。“我知道我不该用自己的观念去评判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和选择,我也没办法完全设身处地地理解别人的处境。”
“就象上次在金穗村,你跟我说小贝她不会来的,你说你了解她,我想……你可能确实比我更了解她,你们身上可能背负着许多我看不到的东西。
其实我后来也想了很多,如果我只是轻飘飘地喊口号,说你们不该认命,你们得去斗争,得去反抗,一定程度上漠视了你们正在承受的苦痛。”
“那些确实是我没有亲身经历过的,我好象没有资格劝你什么。但是楚瑶……”孟呦呦好象从床上坐了起来,音量随之抬高了些:“压在你身上的东西不会某一天早上你睡醒了,睁开眼就发现它们突然莫明其妙地消失了,社会规则也不会自动发生改变。”
“时代会进步的!”这句她咬字格外重,“但前提是得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,就算只是为了自己也好,要是只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足够了,这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有了第一个人,才会有第二个人,和后面更多的人。霍青山跟我说娜拉出走之后,要么堕落,要么回来,但我想如果换作是我的话,努力试过之后哪怕最后归于堕落,也好过直接认命。
起码我知道了……哦,这条路好象走不通,而不是连这条路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过。”
那一晚,楚瑶躺在床上安静地听着女孩讲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大道理,中间不时还会穿插着几个所谓她听说的励志故事,楚瑶一度怀疑其中大半是她自己编出来唬人的,总之各种东拉西扯,没有边际可言。
尽管这个女孩同她交集甚浅,并不了解她正在面对的是什么,尽管她全程没有出声搭腔,连句敷衍的“恩”都没有回应,若是大多数人可能讲着讲着察觉到没劲儿,就会及时收住。
但孟呦呦愣是劲头十足,叽里呱啦不嫌累,没人搭理也不觉得是在自讨无趣,象是要把自己能绞尽脑汁想到的全部内容都一股脑讲了出来,讲给她听,生怕遗漏了什么。
“她”一向不是“大多数人”,楚瑶想。
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,有的乍一听,楚瑶当下只觉得幼稚又不切实际。可过了许久之后蓦然想起时,才发现自己把它们都一一记在了心里。
入睡前,孟呦呦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:“楚瑶,我今晚说的这些,之前应该没人跟你说过吧?”
“正是因为你足够了解小贝,所以你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,自然你们的想法也大致相似。而我不够了解她,所以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,我只想把我看见的东西也告诉她而已。”
我只是是怕没有一个人跟你们说这些,万一呢?万一有用呢?孟呦呦在心中默默地嘀咕道。
没等她回答,更有可能是因为女孩对她会做出回答这件事不抱有期待,下一秒孟呦呦紧接着道:“晚安。”
楚瑶慢慢放下了手中登记药品的笔册,坐在箱子上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:如果是“她”的话,“她”会怎样做呢?
其实说不出一个确切的原因来,楚瑶就是觉得“她”一定不会放弃,不会就此罢休,不会袖手旁观。
万千迥异的生命境况,尤如无形的匠人,将个体雕琢成截然不同的形态,烙印下的思维底色也判然有别。
有的人思虑周全,对客观的现实规则抱有充足的敬畏之心;行事有主见,但不冒失,分寸拿捏适度;心怀善意,但不泛滥,持有原则,量力而行。
而有的人则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拥护者,明知前路艰难,仍旧不计后果、横冲直撞,偏要不自量力试上一试,但你莫名相信她能创造奇迹。
楚瑶无法站在一个所谓看客的角度,去评判这两者孰优孰劣?谁对谁错?但其实她隐隐察觉到了在不知不觉中,心中的那杆天平渐渐偏向了后者。
…
在周遭恒久不变的蛙鸣背景音中,楚瑶先是听见了一阵突兀的引擎声由远及近,贴着地面滚过来,紧接着两道笔直的白色光柱扫着卡车厢体一晃而过,其间速速掠过她面庞的一刹那,亮得楚瑶眯上了眼。
等她再一睁眼时,吉普车的轮廓跟着显形,近在几米开外,车轮碾过碎石稳稳停在了卡车右侧位置。
刚才那一遭鬼迷日眼,楚瑶并未看清驾驶座男人的长相,直到几秒后,她听到右手边方向传来一记扣上车门的撞击声,以及男人紧随其后的那句:“你找我有事?”
回应这句的是个女声:“霍副团长。”
没有上一世孟呦呦那自作聪明的一出幺蛾子,霍青山这次如期升了副团。
孟翻译员的声音很有辨识度,楚瑶一下认了出来。“你有时间吗?我今天去了一趟小贝家,我想跟你聊聊晓风的事。”
“好。”男人干脆应道,语气听不出情绪。
到这里,男人终于出声:“今天辛苦孟翻译了,那位赤脚医生我已经联系上了,晓风的事我后面会处理好,到时会向你同步进展。”霍青山从来不是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。
霍青山微微颔首,立在原地目送着人渐行渐远,直至没入夜色深处。
他转身拉开驾驶座的车门,伸手从中控台上拿出一件包裹——牛皮纸外封早已拆开,隐约露出其中扁平长方状的物品一角。这是他两小时前专程驱车去县邮电局取回的。
他左手扶住车门,正欲往前推合,右后方的阴影中却悄然步出一个人影。那人经过他身边时,做短暂驻足。楚瑶的声音很轻,却象夜风中的一刃薄霜:“她不是她。”
霍青山的身体瞬间僵住,仿佛经历了一场严重的霜冻,脖颈卡顿地缓缓转动了起来,如同生了锈的齿轮,一节一节,艰涩而迟缓。待他完全转向她时,楚瑶清楚地从对面男人的眼框里看见了近似于泪光的潮意。
印象中她上一次看见这个男人泄露出类似的情绪,还是在西明市的宾馆里,而这一次,楚瑶不再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,眼前情状分明昭然若揭。
男人开口时,喉头哽涩:“我知道,不过……谢谢你。”
至此,一种强烈的直觉提示楚瑶,接下来对方恐怕迫切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,而她该离开了,于是她也这样做了。
楚瑶走后,男人的身体好似倾刻间失去了重心,一整个向着斜前方倒去,他跟跄着抵在了车门上,才堪堪站稳。慢慢的,霍青山向上仰起脖颈,将手掌重重复在了眼皮上,许久未动。
竟这般狼狈——不是因为楚瑶告诉了霍青山一个他本就认定的事情,而是因为终于有一个人跟他谈起“她”,告诉他——不止你认识“她”,见过“她”,记得“她”。
一个人演惯了独角戏,然而某天惊喜地发现台下突然出现了一位观众,给予霍青山的冲击,不亚于流落者在一座四面环海的孤岛上久违地看见了自己的同类。
没有人能够理解,只不过是有人谈起“她”而已,如此简单而寻常的一件事情,甚至都不需要提到名字,或者谈及细节,就可以带给霍青山莫大的满足感。
这一刻,他激动得无以复加,更难以言表。
他们每天工作生活,朝夕相处,日复一日,身边人的嘴巴里会提到许多的人和事,隔壁营的谁谁谁、食堂的师傅、巡逻遇到的边民,聊家里人寄来的信,聊探亲楼里最近又住进来了哪位的爱人,聊家属大院里两位军嫂吵架最后还是被各自丈夫拉开的那点轶闻,可就是不曾有人提起过她,也没有一件事和她相关。
谢谢你跟我谈起她。
虽然我从没忘记过她,一刻也没有,可是我就是很开心听到你提起她,在我面前聊起我的爱人来。
…
楚瑶将手里的登记册交给章勇后,便径直朝着宿营区边缘走去,步伐较平时快上不少。时,孟呦呦`掀开帘子从最外侧的一顶帐篷里弯身钻了出来,对方一侧头当即扬声喊住她:“楚瑶,这么晚了,你要去哪儿?”
楚瑶停住脚步,循着声源回头望去,对着帐篷前的人呼喊道:“这不公平。”隔着几米远的夜色,楚瑶的眼睛很亮很亮,“孟翻译员,这对她们不公平!”
她的身边只有世世代代被困在这个小小村庄的妇女,和在外闯荡一圈后碰了一鼻子灰落败回来的女孩们,这是周小贝所能接触到的全部世界,也许……根本就没有人告诉过她:其实还可以有别的出路和可能性。
她们所有人全都用绝对而笃定的口吻教说她:“周小贝,你的人生就是这样子的,也只能是这个样子的!没有别的路可以走!
别傻了,趁早别做梦了!土娃子是离不开这片土地的!你看,我们不都是这样嘛!”
在过去漫长的十七年里,周小贝所生活的世界里可能永远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,它们出奇地一致,没有例外。
思想将人画地为牢,限制了她们的迁徙和前进。
楚瑶朝着对方走近,停在了帐篷前,“小贝年纪还小,她还没有创建一个成熟稳定的世界观和认知,所以她很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会意味着什么?会改变什么?会错过什么?接下来又会面对什么?”
“所以,我得去告诉她!”楚瑶直视着孟翻译员的眼睛,坚定地说。“我得跟她讲清楚,讲得越清楚越好,再把选择权交给她,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稀里糊涂地错过了,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一句这是她自己放弃的。
这一点也不公平,因为现在的她可能根本无法意识到那封介绍信究竟代表着什么?”
说完,楚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宿营区,没一会儿,又拔腿狂奔了起来,朝着下午走过一遍的那条路跑去。
那个始终坚守理想主义的女孩只谈光明和奋斗,是因为在当下“她”的成长经历决定了“她”只能看到这些,而不是在刻意隐瞒些什么。既然我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一些,那就告诉她更多一些。
我得去告诉她!得让不同的声音存在于她的世界里,哪怕没有屁用,哪怕毫无意义,但是我得把我看到的东西统统都告诉她。
知道前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险和困难,就不闯了吗?那就无动于衷地缩在小小的金穗村,安安分分地整日与地里的庄稼为伍,直到有一天思想变得彻底麻木,认可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注定该过的人生?唯一的出路?
纵然前路漫漫,纵然阻力重重,不是坐以待毙的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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